大家好，2023年4月21日星期五，欢迎收看第579期睡前消息，请静静介绍话题。
过去两个月，以色列政府的司法改革计划引发国内大规模抗议，以色列只有900万人，但是最多的时候有几十万人上街，给政府带来了巨大的政治压力。
3月26日，以色列国防部长公开反对司法改革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解除了他的职务，激起更大的反对活动。第二天内塔尼亚胡宣布暂停司法改革计划，以色列政府这才勉强稳定下来。
督工，以色列司法改革是怎么回事？
直接原因是内塔尼亚胡想限制最高法院，扩大政府和议会的权力。深层原因是以色列右翼彻底压倒了左翼，右翼领袖已经强到可以试着摆脱制约，为所欲为了。
291期睡前消息我们介绍过以色列的政治体制。以色列是一个议会制国家，总统是摆设，总理依靠120人议会的多数支持管理国家。
以色列议会没有稳定的两党格局，政党高度分化。内塔尼亚胡领导的利库德集团现在是最大的党派，只有32个议席。而在内塔尼亚胡第一次上台的时候，利库德集团只有27个席位。所以，只有多个党派组成党团，联合组阁才能管理国家。
之前我说内塔尼亚胡和安倍晋三的经历非常相似，都是短暂执政后被迫下台，然后重新掌权，长期执政。区别在于利库德集团的地位远远不如自民党稳固，内塔尼亚胡的党内地位也不如安倍晋三对自民党的统治力。
2021年，以色列左右翼8个政党联合，把内塔尼亚胡赶下台，右翼家园党的贝内特成为总理。当时我说，内塔尼亚胡领导的利库德集团还是议会第一大党，反对内塔尼亚胡的联盟横跨左中右翼，除了讨厌内塔尼亚胡之外，没有什么共同理念，联盟不会持续太久。
事实证明，“不太久”，还是有点久。一年半之后，几个党派撤销了对内阁的支持，贝内特下台。2022年11月，以色列重新大选，利库德集团再次赢得最多的席位，内塔尼亚胡回来了。这一次，他拉拢了几个新盟友，凑够64个议席，组建新一届政府。
利库德集团是右翼党派，和原来的右翼盟友闹矛盾，就要寻找极右翼的盟友合作。新盟友包括宗教犹太复国主义党、沙斯党、犹太力量党、圣经犹太教联盟，听名字就知道，都是狂热的宗教势力和极右翼政党。可以说，内塔尼亚胡组建了以色列历史上最保守的内阁，所以能做点之前不敢想的事情。
司法改革方案出台之前，以色列的国家安全部部长是犹太力量党的党首，伊塔马尔·本·格维尔。他是狂热的犹太民族主义者，早年因为过于激进，甚至被以色列国防军免除了兵役，这对于人永远不够的以色列军队来说很少见。
本·格维尔一直宣称，以色列不是普通的世俗国家，而是完全属于犹太人和犹太教的国家，坚决反对向阿拉伯人做出任何让步。当国安部长不到一个月，2023年1月3日，本·格维尔在警方陪同下，进入耶路撒冷老城的圣殿山。
圣殿山是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双重圣地，长期以来是巴以冲突的焦点。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，以色列从约旦夺取耶路撒冷老城的控制权。两国达成协议，圣殿山的管辖权归约旦和穆斯林所有，以色列警方掌握治安权，算是搁置了问题。本·格维尔进入圣殿山区域，明显破坏了妥协默契，无谓地激化了矛盾。连以色列国内的政客都指责他为了捞取政治资本，让整个国家付出代价。
公开去圣殿山的行为，让人想起以色列前总理沙龙。2000年9月，沙龙强行去圣殿山和阿克萨清真寺，引爆新一轮的巴以冲突，最终造成数千人死亡。本·格维尔这次去圣殿山，显然是仿效“前辈”，表达坚决捍卫以色列宗教利益的决心。
下面的部长都这么强硬，所以内塔尼亚胡考虑，是不是可以利用历史上最强硬的右翼联盟，对付经常给自己添麻烦的的最高法院。
以色列实施三权分立。但负责立法的议会是一院制，没有上下议院的相互制约，内塔尼亚胡能组阁，说明行政和立法权都拿到了。在司法方面，以色列没有成文的宪法，由一系列基本法起到宪法的作用。最高法院几乎是唯一有能力制衡议会多数派的机构。
比如2017年2月，以色列议会通过法律，强制征收部分巴勒斯坦私人土地。2020年，以色列最高法院以8票赞成1票反对，废除这一法律，认为它侵犯了巴勒斯坦人的财产权和平等权。在限制少数族裔选举权和种族隔离的问题上，最高法院也多次否决内塔尼亚胡内阁的行政决定。所以强硬右翼一向不喜欢以色列的最高法院。
另外，在过去的长期执政阶段，内塔尼亚胡自己惹上了很多腐败丑闻，现在这些案件还在审理，制造了政治和舆论压力。内塔尼亚胡的盟友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。比如说卫生部长阿里·马赫鲁夫·德里，同时也是议会第三大党，宗教政党“沙斯党”的领导人。他2000年担任内政部长期间受贿，被判“道德败坏”和三年有期徒刑。2022年1月，德里再度因为税务问题，判了12个月监禁，缓期执行。今年1月18日，最高法院裁决：德里有犯罪记录，不适合进内阁。内塔尼亚胡只能解除德里的职务。如果能干掉最高法院，内塔尼亚胡和结盟的右翼政客都可以松一口气。
内塔尼亚胡的司法改革计划主要包括三项内容：
第一是借助人事权来控制最高法院。最高法院扩编，从9人增加到11人，增加的两个人由本届政府提名。
第二是用立法权压制司法权，允许议会以简单多数否决最高法院的决定，而最高法院无权驳回议会通过的法案。
第三是取消最高检察长对政府各部门法律顾问的任命权，各部长自己任命。
凭借执政联盟的多数席位优势，2月21日，以色列议会通过了司法改革计划的第一项法案。
议会都拿到多数了，为什么司法改革为什么会在以色列引发这么大的动荡？
以色列民众很担心内塔尼亚胡个人扩张权力，把议会民主政治变成威权统治。民意调查显示，超过65%的民众赞同保留最高法院现有权限，不希望改革。
民间抗议的同时，以色列政界也有人反对司法改革，主要分为两类。
第一类很好理解，是反对党加上内塔尼亚胡的老对手。包括前总理拉皮德领导的最大反对党、世俗中间派——未来党，加上中左翼的工党、左翼梅雷兹党、阿拉伯人政党和世俗右翼政党。
而第二类反对派在执政联盟内部。包括内塔尼亚胡的利库德集团。这些人担心宗教式的右翼政客太疯狂，也觉得内塔尼亚胡为了收买更极端的右翼，放出去的权力太多了。
比如说，前面提到那个去圣殿山的犹太力量党主席，国安部长本·格维尔，要求组建国民警卫队，直属国家安全部，独立于军队和警察体系之外，触犯了以色列军方的利益，也让世俗社会担心有宗教警察。3月25日，利库德集团内部的国防部长约亚夫·加兰特出面，要求暂停司法改革，得到了几个高层政客的支持。
第二天，内塔尼亚胡解除加兰特国防部长的职务，随后以色列国内多地爆发大规模抗议。连平时当摆设的以色列总统都站出来罕见表态，要求内塔尼亚胡停止司法改革。2天之后，内塔尼亚胡被迫低头认错，暂停改革。
但有些事不是想停就能停下来的，极右翼的司法部长亚里夫·莱文和国安部长本·格维尔之前发出过威胁，如果停止司法改革，就退出执政联盟。内塔尼亚胡为了安抚盟友，4月2日正式批准了本·格维尔的国民警卫队，编制1800人。没有预算，就削减其他部门的钱，拿来给安全部养兵。
4月3日，以色列总理办公室发表声明，鉴于当前持续紧张的安全局势，推迟解除国防部长加兰特的职务。内塔尼亚胡对两边的力量都做了妥协，才维持住自己的执政联盟。
以色列人民这么反对极右翼政府的司法改革，是不是也在反思右翼政府的军事和政治决定？
那倒不至于。司法改革制造的反对派，主要是冲着内塔尼亚胡个人和具体政策去的。从一般的政策来看，以色列的民意越来越支持右翼了。这是过去十几年内塔尼亚胡长期执政的基础，也是这次内塔尼亚胡敢于搞司法改革的本钱。
以色列的整体右翼化，有内外两层原因。
作为一个900万人的小国，首先当然要看外部因素。过去20年，以色列在美国的偏袒和庇护之下，从右翼强硬政策里得到了足够的好处，所以不愿意反思。
2001年，引发巴以新一轮冲突的沙龙，取代巴拉克成为以色列总理。他上台后严厉镇压巴勒斯坦人，长期围困巴勒斯坦领袖阿拉法特，最终眼看着阿拉法特在围困中病死。
2003年11月，沙龙提出“单边行动”计划意向，准备从加沙地带撤军。2005年完成撤离，结束了以色列对加沙地带长达38年的占领。沙龙搞撤退，不是因为他心善，而是他比较喜欢策略化外交，用较小的让步，巩固以色列的基本利益。但包括内塔尼亚胡在内，更多的右翼领袖不赞同沙龙，最终沙龙自己退出利库德集团。
2006年，沙龙中风，2007年内塔尼亚胡开始长期执政。他不喜欢沙龙的复杂策略，上来就是强化对巴勒斯坦人的压制，扩大对加沙地带的武装殖民，还对周边阿拉伯国家进行战略进攻，比如武装打击黎巴嫩，干涉叙利亚内战、多次破坏伊朗核设施。因为美国的默许，这些行动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报复，反而在2017年让特朗普政府承认了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。
2020年以来，以色列和阿联酋、巴林、苏丹、摩洛哥相继签署了《亚伯拉罕协议》，快速推进和阿拉伯国家的关系正常化。在以色列人看来，这些外交成果说明，强硬路线才能换来和平，所以他们不会反思对外的右翼政策。。
从内部因素来说，人口结构和宗教矛盾也加强了右翼化趋势。
以色列在二战后复国，很重要的凝聚力来自于宗教神秘主义。所以，作为一个世俗国家，以色列政府一直优待极端正统犹太教势力，也就是哈瑞迪派。可以把哈瑞迪派看做世俗犹太人供养的专职祭祀人员。
因为宗教传统，哈瑞迪派男性只穿黑色和白色，蓄胡子，两鬓留小辫子；已婚女性剃掉头发，戴假发或头巾，穿着遮挡全身的朴素衣服。在视觉上一眼就能认出来。
除了政府给的钱，哈瑞迪人看不起一切现代生活元素。他们不赞同以色列建立一个世俗国家，所以普遍不服兵役，每天就是念经做礼拜，小孩子也在独立的宗教学校里接受教育。
以色列政府2020年调查过宗教学校的水平，虽然有数学课，但是95%的数学教师没有接受过数学师范培训，只有3%学生数学合格。到了中学阶段，84%的学生不学英语、数学和自然科学。
但哈瑞迪派有一样本事别人比不了。他们真遵守《圣经》的教导：“生养众多”，所以反对堕胎，拒绝避孕。平均每个哈瑞迪家庭有七个孩子，多的能生十到十五个。政府出钱养着孩子，也养着父母。现在哈瑞迪派依靠超高的生育率，已经占10%的以色列总人口，新生儿比例甚至接近20%。他们虽然鄙视所有世俗政客，但是为了保住宗教信仰，保住既得利益，坚决支持犹太力量这些宗教党派，促使以色列政坛进一步右翼化。
极端正统犹太教派增加的同时，世俗化的以色列境内还有大量穆斯林人口，现在也快200万人了，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。从世俗社会的角度说，这些人比哈瑞迪派开明，孩子要去公立学校，长大了也愿意给以色列服兵役。2013年的时候，以色列军队最强的戈兰旅就已经有阿拉伯人当旅长了。
但毕竟以色列是一个靠族群差异维持团结的国家，国旗上画着大卫六角星，国歌里唱着犹太人的耶路撒冷，所以主流的犹太人始终不信任这些穆斯林公民。穆斯林的人口越多，主流反而越倾向于右翼，同时也能更容忍哈瑞迪派胡乱作死，支持主流政客的强硬右翼政策。
最近几年，以色列国内的穆斯林和犹太教徒多次爆发冲突，以色列的极右翼政客纷纷发表针对阿拉伯人的强硬言论。比如前面提到的国安部长本·格维尔，他公开表示，上台就要驱逐一部分“阿拉伯恐怖分子”，坚决保护殖民定居点以及以色列的犹太特征。这也是建立安全部独立武装的理由之一。
在这些原因综合作用下，过去十几年，普通以色列人更愿意给右翼政党投票，传统的左翼政党，比如说出过好几个总理的工党已经没什么存在感了。2020年议会选举，工党只剩下7个议会席位，2022年最近一次议会选举只剩下4个议席。所以内塔尼亚胡能够组织一个有史以来最右翼的内阁，甚至想干掉最高法院这个唯一的制约力量。
但同时也要看到，这些右翼政客和宗教领袖的主要选票，还是来自于普通的以色列人，那些服兵役、交税、对宗教敬而远之的以色列人。他们可以容忍哈瑞迪派的存在，但也不能让哈瑞迪派拿走世俗生活的主导权。
在这次司法改革引发的争议中，哈瑞迪派支持的政客认为军队对外还不够强硬，还可以打更多的战争。但哈瑞迪派自己并不服兵役，把上战场的义务留给了普通以色列人。这个时候，普通以色列人就不惯着极右翼政客了，用各种游行、罢工，甚至是潜在的兵变威胁政府，最终控制迫使内塔尼亚胡暂停司法改革。这和睡前消息前面几期讨论的征兵逻辑是一致的。
只是右翼民众的反对情绪，到司法改革废除暂时也就释放了。在哈瑞迪派和穆斯林人口翻一番之前，这些世俗右翼以色列人还是会支持政府继续右倾，继续在美国默许下实行强硬政策。
在以色列民众上街反对司法改革的时候，内塔尼亚胡的儿子亚伊尔宣布，美国国务院策动了针对内塔尼亚胡的抗议活动，这是一场针对以色列的颜色革命，督工你怎么看？
虽然左右翼的说法一般只适合分析国内问题，但我们之前分析日韩关系的时候介绍过。在关系密切的国家之间，可以存在跨国的左右翼联盟，最起码在文化和舆论上可以互动。亚伊尔这个说法，来源是美国极右翼媒体“华盛顿自由灯塔”。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不喜欢美国民主党政府。
至于中国媒体到处转发亚伊尔的言论，想证明美国搞颜色革命生冷不忌，主要原因倒不是有什么跨国文化联盟，而是大多数中国媒体的思想已经被美国捏成了固定的形状，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除了美国干涉之外还有其他矛盾。只要世界某个角落发生变化，无论这个角落在中国还是在外国，很多媒体人就默认必须用美国的影响来解释。这种盲目崇拜美国，害怕美国，夸大美国力量的思想癌症如果治不好，一定会让中国在文化上被美国长期压制。
回到以色列的话题，内塔尼亚胡和美国民主党关系的确不太好。美国的民主党总统当然也支持以色列，但相对喜欢讲点策略的领导人，希望以色列能走温和路线压制中东。比如克林顿、奥巴马，这些民主党总统希望以色列执行两国方案，让巴勒斯坦建国。而且奥巴马还想缓和对伊朗的关系，让内塔尼亚胡和以色列右翼都很不爽。
2015年3月，内塔尼亚胡在美国国会发表讲话，谴责美国要与伊朗达成的核协议是“噩梦”。一个外国领导人在美国国会向美国总统示威，奥巴马当然很生气。后来内塔尼亚胡访问白宫时，待遇也不高。
拜登是奥巴马时期的副总统，也参与了奥巴马时代的外交决策，他和内塔尼亚胡的关系的确不好。但关系不好，不代表拜登政府会策划推翻内塔尼亚胡。多年来的事实表明，因为犹太人在美国的特殊影响力，更因为美国的中东战略需求，美国对以色列国内政治的干涉能力非常有限。
对于美国的干涉问题，内塔尼亚胡的儿子也拿不出什么证据，只是作为一个典型官二代，他已经有了阶级觉悟，习惯性地把一切国内反对派都归结为境外势力。这种事情放在身边，中国人会很容易理解。换到以色列剧本，很多人就被无条件崇拜美国的中国媒体带着跑了。
内塔尼亚胡这个儿子亚伊尔，早就和贪污腐败问题挂钩，一直被以色列的司法系统追查。开始是因为他长期住在总理府，仗着总理儿子的身份花了国家的钱。然后是因为他引用反犹太主义的漫画，嘲笑内塔尼亚胡的反对派，被发现根本不在乎普通犹太人的感受。
2018年1月，以色列电视台播放了一段亚伊尔的录音。他和朋友聊女人的时候，对另一个富二代抱怨，说我爹给你介绍了200亿美元的生意，你怎么还和我计较泡妞这几百块钱的消费。这段录音也曾经导致以色列全国大游行，要求内塔尼亚胡下台。
2018年3月，警方同时调查了亚伊尔和内塔尼亚胡，差点逼得内塔尼亚胡发烧说胡话。只是因为以色列社会整体右翼化，需要一个强硬领袖，才让亚伊尔能勉强过关。所以不难理解，亚伊尔比内塔尼亚胡更恨以色列的司法系统，更期待司法改革。这次亚伊尔指责反对派都是美国走狗，和他之前引用反犹太主义的漫画攻击以色列反对派，完全是一回事。只要把新闻合订本列出来，大多数看似惊人的大新闻就变成笑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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