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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睡前消息460】小镇做题家 批判自己才能改变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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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好,2022年7月19日星期二,欢迎收看第460期睡前消息,请静静介绍话题。

一 “小镇”是什么

7月份,易烊千玺考话剧院编制事件曝光,因为恰好赶上公务员考试,引发了录取公平性的争议。

随后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发出一篇文章《易烊千玺凭什么不能考编》,认为反对易烊千玺的人,包括很多迷恋编制安全感的“小镇做题家”,因为自己很难考上编制,就对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产生了抵制。

这篇文章发出之后,不仅没有缓和舆论,反而进一步引爆了全国舆论,很多观众认为嘲讽小镇做题家会破坏中国社会的底限公正性,督工你怎么评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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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到各个网站看了一圈,发现大多数反驳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的内容都是用第一人称发言,其中距离高考时间比较近的年轻人反应最激烈,都想代表“小镇做题家”维护公平。

作为资深小镇中年,这里我先不谈对错,先回顾一下教育“小镇做题家”概念的起源。

所谓“小镇”是相对“大镇”而言的。中国过去的“大镇”,或者是县城,或者是距离县城比较远的半个县的中心。这种镇从五六十年代开始就有车站,有电话,有电影院,有全天开门的供销社,往往还有几个小工厂,小作坊,虽然简陋,但也是一个完整的工商业城镇。在解放前和建国初期,中学教育非常稀缺,最基层的中学就分布在这些大镇,其余的地方只有质量很差的小学。

中学稀缺,毕业生肯定不愁出路,50年代初中国在苏联援助下建立了一批新型大学,发现愿意升学的高中毕业生满足不了招生需求,被迫动员一批读过中学的军官、公务员辞职去读大学。这个阶段的中国既没有小镇知识青年,更没有担心就业的做题家。

六七十年代开始,地方师范开始批量培养教师,第一批中学的毕业生也回来教书,中学教育开始向下扩展。五六个乡之间的小镇往往会建一所中学,每年有一两个班级参加中考甚至高考。

这种小镇不一定靠近交通干线,一般也没有像样的工商业,只是因为周围的农村实在是太落后,一个乡的购买力都撑不起专门的工商业中心,所以不得不在几个乡中间选一个相对最繁华的地方设镇,维持三四个全天营业的店铺,隔十天左右搞一个互通有无的“集”。可以说,“大镇”存在的原因,是经济超越了中国平均水平;而“小镇”存在的原因,是周边地区严重落后于中国平均水平。

二 “做题家”的世界观

当时的乡村小学的主力还是民办老师,但中学教师多半要读过师范学校,所以乡村中学就是现代社会嵌入落后农村的末端神经,由一批读过书、见过现代城市的教师给农村孩子传授知识,也分享外界的生活方式,鼓励学生走出去。这导致学生的见闻和身边的落后现实形成了明显反差,塑造了小镇(知识)青年的精神生活。

2021年的285期节目,我分析了衡水中学网红毕业生张锡峰的演讲,当时我是这样描述“小镇(知识)青年”的:

大多数小镇青年受过教育,知道自己的生活范围之外,有一个更大的世界,可以通过努力走进去。但是在中学阶段,他们几乎没有直接触碰过这个大世界,只是因为对自己身边的生活不满意,才会用所有的想象力去美化远方的生活。

在另外一个地方做演讲的时候,张锡峰提到,他把上海北京西安这些城市的景色都做成了卡片,随身携带,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忘了“远方”的美好生活。至于去这个完美远方的办法,只有学习一条路。

不过,在2022年的今天,如果按照字面意思去考察,“小镇做题家”其实不多了。因为进入21世纪之后,各地的中学,尤其是高中纷纷往县城搬,至少也要搬到交通干线上的发达镇区。而县城和周围的大镇发展迅速,具备了过去很多中等城市才有的现代化元素。基层中学的学生不用离家,也能直接接触到现代社会。最近这一轮网络辩论自称“小镇做题家”的年轻人,一般来说至少也熟悉县城生活。我甚至发现很多大城市郊区副中心的学生自称“小镇做题家”。

这说明,年轻人只是在借用上一代“小镇青年”的概念表达自己的不满。为了方便接下来的讨论,我必须用两句话重新概括一下21世纪“小镇做题家”的精神特征:

第1句:认识到自己生活在主流社会的外围边缘。

第2句:努力利用应试教育体系摆脱边缘身份。

无论在哪个时代,和“小镇做题家”有关的社会矛盾都来自这两条定义。

三 “做题家”与编制

小镇做题家最主要的竞争者是其他小镇青年,因为“做题家”这个身份是通过和同学比较形成的,每一轮新的教育普及,都会削弱现有“小镇做题家”的优势。而从建国开始,中国最稳定的国策就是“扩招”,用教育拉动经济。

五六十年代的扩招建设了乡村小学,七八十年代的扩招建设了普遍的小镇中学,产生了“小镇(知识)青年”的概念。接下来就是90年代末到21世纪的大学扩招。每一次扩招过后,知识青年就感慨自己生不逢时,被学弟学妹竞争,不能得到学长的上升空间,但很少去考虑如果不扩招,自己能否得到当前的教育机会。

在20世纪,大多数知识青年读了中小学,还留在本地谋生,所以就算出身小镇,也不会刻意强调自己是小镇青年。等到90年代末大学开始扩招,小镇青年基本都能得到去外地读书的机会,在离家的火车上产生了小镇青年的身份意识。

紧接着就是21世纪初中国经济的黄金年代,经济高速增长,大中城市就业不断提供技术岗位,大多数大学生都有向上空间,一度省属本科学校的毕业生都普遍看不上家乡的公务员,所以“做题家”暂时不会纠结编制问题。

2015年之后经济减速,互联网巨头逐渐碰到了增长边界,提供的技术岗位越来越少,而扩招的大学生越来越多。自认为是“做题家”的优等生逐渐考虑考基层编制。等到最近几年疫情打击工商业,衬托了体制内工作旱涝保收的好处。“小镇做题家”开始一拥而上抢编制,把每一个竞争者都看做绊脚石。所以易烊千玺占一个话剧院的编制,也能变成全网热点。可以说“小镇做题家”的怨气是2020年之后的新问题。

https://new.qq.com/omn/20201222/20201222A020LD00.html

但如果抛开具体名字,“做题家”事件的核心剧情,是年轻学生维护应试教育的权威性,要求自己熟悉的考试制度包括所有体制内上升通道,这让我想起了中国历史上起码争论过几十次的选拔制度问题。公元622年,唐高祖李渊向所有寒门考生开放公务员考试报名资格,创造了科举考试制度。今年的“小镇做题家”争议,可以看做中国首届科举考试1400周年纪念活动。接下来我要回顾一下历史。

四 进士轻薄?

在唐朝之前,秦汉王朝已经消灭了各地的独立王国,规定了全国统一的文字体系,但是当时没有印刷术,早期甚至没有造纸术,文化传播成本很高。只有少数世家大族才能收集足够的经典书籍,保存成体系的知识。所以每个帝国都要和世家合作,才能稳定地方局势,同时也获得组织政权的人才。很多顶级世家,比如太原王氏、范阳卢氏,传承时间都跨越了好几个王朝。兰陵萧氏从汉朝延续到唐朝,有两个支系一度成为皇族,40多人当过宰相,普通的地方官员数不过来。

唐朝皇帝刚搞科举的时候,世家贵族不太在意,觉得科举制很快就会和汉朝的察举制、魏晋的九品中正制一样,成为世家操纵政府的工具。早期的科举考试,世家子弟也的确拿到了稳定的好成绩。

但是公元622年前后还出现了一件改变历史的大事,就是雕版印刷技术成熟了,和造纸术结合,快速降低了书的价格,让中等家庭也能买书学习文化,相互交流考试经验。所以寒门子弟的科举成绩快速提升,很快就给世家大族制造了威胁。

世家子弟当然不愿意放弃权力,从唐朝中期开始攻击寒门科举成功者——也就是小镇做题家的缺点。这些世家子弟很有文化,而且知道政治斗争不能乱说话,所以很快就抓住了科举制的核心缺点。

他们说,科举的内容是作诗写赋,那些中下层的做题家花十几年去研究文字游戏,等到考试结束才学着治理国家;而世家子弟从容自信,从幼年开始就学习长辈从政的技巧,显然更适合做官。另外,世家子弟有家族支持,不缺钱,对贪污腐败的抵抗力强;而进士急于改变自己的地位,捞钱不择手段,经常要想办法踩着同事往上爬,缺乏妥协精神,不顾大局。最后世家子弟用一个词概括这些寒门科举胜利者:“轻薄进士”,用来衬托世家的“厚重”。

皇帝作为最大的世家,承认上面的大多数批判有道理,但皇帝也知道世家的“厚重”不是凭空来的。科举考试的官员要贪污,但世家几百年前就占下的土地也同样侵蚀国家的纳税基础。科举官员能力的确有缺陷,但科举不仅仅是为了选拔人才,更要在印刷术普及的时代维护社会稳定,这一点是竹简时代形成的世家想不到的问题。

印刷术和造纸术结合,结果是越来越多的中层人口具备基本读写技能,了解家乡之外的情况。这些人口超出了帝国政府雇佣能力,必然会有一部分人“溢出”,加入潜在的反帝国力量。建立公开的科举制度,可以给一小部分知识分子提供上升通道,给剩下的大多数年轻人提供希望,就算考不上也让他们心服口服,回家准备来年再考。这样读书人就不会轻易反体制,造反的军队组织一个参谋部都很难。

前面提到唐朝在622年建立科举制,4年之后李世民发动玄武门政变,亲手用弓箭射死太子、自己的兄弟,劫持皇帝父亲夺取政权。他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皇帝,继续推广科举制,让愿意考试的人都能参加科举,不用再等世家贵族的推荐信。新一届进士排队进门的时候,李世民就站在城楼上庆祝,说“天下英雄,入吾彀中”。

“彀”字有两个含义,弓箭能覆盖的范围,或者是抓野兽的圈套。从李世民的人生经历看,他的意思是科举制控制了所有读过书的年轻人。他们能否为朝廷有效服务是小事,保证他们不为其他力量服务才是主要目标。所以,就算吟诗作赋选拔人才的效率很低,皇帝也能接受。科举人才和世家子弟相互平衡,是唐朝中央政府的基本组织逻辑。

唐朝中后期,安禄山和黄巢的军队在唐朝人口密集区大规模流动作战,都攻占了长安洛阳。尤其是黄巢的军队,主力横扫唐朝中央政府三分之二的控制区,在全国各地破坏统治秩序,摧毁了世家的庄园,杀光了家丁,烧掉了图书馆。虽然普通知识分子也伤亡惨重,但毕竟印刷术已经普及,保存几本书比保存大庄园容易多了。所以世家政治从此退出中国历史。到了几十年后的宋朝,科举上来的士大夫已经可以公开和皇帝说,“陛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”。

五 反击王安石

公元960年,赵匡胤政变当了皇帝,当年就举办了宋朝第一次科举。依托于科举的宋朝行政体系运行1个世纪后,迎来了一次重要改革——王安石变法。

王安石的父亲是中层官员,算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代,从童年开始,王安石就开始结交上层文人,积累声望。21岁那年,王安石考了全国第四名,进入官场。

作为科举制度的的胜利者,作为一个主动下基层的实战派官员,王安石非常清楚文字游戏对管理没价值,也觉得自己的同事的确普遍存在品行问题,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世家子弟对科举制度的批判。

而当时的宋朝内部吃财政的人太多,对外军事上打不过辽国甚至对付不了西夏,不能再把稳定当做第一目标了,所以王安石得到了皇帝信任,开始全面改革。

一般提到王安石变法,重点都是经济和行政改革,但配套的科举改革也同样重要,包括3项重要措施。

第1项措施是修改考试范围,不再考吟诗作赋,而是直接围绕儒家经典写论文,还给全国公布了王安石自己写的考试大纲。王安石认为,反正考出来的文字游戏能力没用,不如用考试促使年轻人学点哲学和道德,加强官员的自我约束。

第2项措施是大面积设官方学校,传授统治经验,逐步替代科举。优秀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尽快进官方学校学习,不断接受频繁测试,选出最好的学生去当官。

第3项措施是多设学校类别,培养行政官员的的学校除了太学,再加一个教法律的“律学”。此外还有军事学院和医学院。

从宏观视角看,王安石变法是给总体上停滞的农业社会引进一套扩张性的政策,一部分政策超越了时代。而地主士大夫阶层更关注维护当下的稳定,激烈反对变法政策,所以大多数新政策或者被快速废除,或者修改到王安石本意的反面,科举方面的改革也一样。

按照王安石的安排,3项科举改革相互配合,第2项是重点,目标是用学校取代一考定终身的科举。学校直接传授统治经验,给寒门子弟提供类似于世家的成长环境,能兼顾之前科举制和世家模式的好处。

实际上,后两项改革很快就淡化了,没人把官方的学校教育当回事,也没人在乎新增的军事学院。而第1项改革把诗词歌赋变成了儒家经典论文,规范了文字游戏的范围,增强了考试排名的客观标准,反而被单独保留。类似于今天的高考控制考纲范围,在严格圈定的范围内玩各种花样提高难度,给考生提供无可争议,又相对公平的选拔体系。

到了明朝,科举考试的范围被严格限制到朱熹点评的四书五经,文体变成了标准格式的八股文。而决定分数的那篇论文,风格必须是“代圣贤立言”,绝对不许谈本朝的时事,甚至不许举秦汉之后的例子。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八股科举。

甚至王安石的学校选拔制度,最后也被科举制考试吸收,变成了确认排名的工具。明朝的规则是排名靠前的进士才能进入翰林院,只有翰林院出身的前排进士才能当科举的主考官,只有翰林才能进入内阁制订国家政策。这保证了每一代“八股做题家”都能充分维护自己的地位,顺便维护科举制度的稳定性。王安石变法之后的科举制反而比之前更强大了,一直延续到1905年才被废除。

科举制对王安石改革的反扑,并不是科举文字游戏的第一次自我加强。唐朝刚开科举的时候,也是分很多科的,除了进士科考诗词,还有法律、历史、数学各方面的考试,都可以让平民获得官员身份。但是进士科掌握主要行政权力,要证明自己掌握全部权力的合法性,也提高自己对后代搞家庭教育的价值。所以进士科不断提升文字游戏的地位,破坏其他科目官员的上升通道,最终只有进士科成为公认的科举考试。可以说王安石变法被破坏、被利用,有历史必然性。

如果王安石变法的三条政策平移到今天。对应的制度应该是这样的:

1 压缩高考科目,只考数理化甚至只考数学,作为基本测试。

2 减弱单次高考的重要性,但是各级学校都传授综合知识,频繁测试,根据综合成绩评定学生的毕业表现。

3 设置多种课程体系,多种考试体系,有独特技能的人可以不参加高考,以其他资格进入体制。

从最近关于“小镇做题家”的争议内容看,恐怕今天的小镇青年也会和宋朝儒家做类似的选择,把自己擅长的阶层上升通道定义为公平,狂热加强第一项改革方案,同时以公平的名义彻底否定后两项方案。

六 改自己的命

之前第440期节目,我分析高考问题,认为现在的应试教育“内卷”,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考的内容太少,所以考官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出偏题,怪题,比如说测试各种开脑洞的平面几何辅助线做法,除了拉平考试起点之外,对整个社会毫无贡献,浪费了年轻人的宝贵时间。

当时我建议,扩大考试范围,或者干脆不限考试范围,允许有余力的学生去学高等数学、普通物理、世界各国历史,考出几倍的分数。这样既不明显改变最终排名,也能让年轻的时间用在有意义的学习上。当时就有很多人以小镇青年的名义反对,认为高考就是要公平,要让没机会接触高等数学的学生,也能通过低水平练习提高排名,改变自己的命运。这种思路发展到极致,就是我285期引用的衡水张锡峰演讲:

反观那些无故诋毁我们的人。你见过衡中高三,凌晨五点半时的样子吗,你以为我们每天天不亮,就奔向操场,一边奔跑一边呼喊是为了什么,是假装吗,是作秀吗,我们是为了改命啊。

我看着晚高峰时刻的车水马龙,人们走向我,然后路过我,仿佛浩瀚星河里一颗颗暗淡的星辰。他们神色匆匆,各自奔忙,拿着两三(千)元钱的薪水,过着周而复始,循规蹈矩的生活,一眼,就能看到死。那种深邃,那种空洞,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,那是对未来的无力,因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,自己将来的样子,多年之后,我的父母苍老,姑娘离去,理想破碎,一败涂地,什么曾经的骄傲,什么家族的希望,我就注定了,只能是个普通人。

衡中的考生,河北省的考生,他们都是来自普通家庭的孩子,他们身上都肩负着整个家族几个世代的期望,他们不是高考机器,他们只是一群穷人家的孩子,也想要成为父母的骄傲,

张锡峰的演讲让人觉得不舒服,核心原因是他并没有通过考试改变命运,变成超级富豪或者不允许批评的大人物。张锡峰在演讲之后依然是一个凡人,所以观众讨厌他把其他凡人看做蝼蚁的态度。

但就算张锡峰梦想成真,变成了天天上媒体头条的大人物,王安石发现的科举制缺点也确实存在,那些世家子弟对“轻薄进士”的批评也依然有道理。应试教育的最大问题,的确就是为了客观性放弃广度,为了拉平起点放弃深度。维护科举制度,结果是所有考生浪费了最宝贵的年轻时代,去练习无用的应试技巧,整个社会都会因此损失发展机会。那些喊着要通过科举式考试“改命”的考生,最多只能改自己的命,反而导致整个社会陷入停滞。长大之后,这些学生发展稍有不顺,就会抱怨社会太“内卷”,但他们努力维护的现行高考体系,才是最标准的“内卷”。

农业社会搞“内卷”不算严重,因为生产力有上限,浪费的劳动力本来也不能持续提高社会发展水平。到了宋朝的时候,整个欧亚大陆距离近代的生产力突破已经很近了,而宋朝又是当时工商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,王安石作为有预见性的人看到了新时代的前景,所以要尝试发动改革。王安石变法不算成功,但他也给宋朝的领土和财政带来了难得的扩张,一直到北宋灭亡,都能对西夏恢复攻势。

到了1905年,清朝废除科举,重新选择了王安石的教育方案,用学校替代科举,同时设置多种学校,允许不同门类的人才都有上升空间。两次改革差了接近1000年,方案惊人相似,说明这是社会突破停滞、寻求发展的必经之路。如果说两次变革有区别,就是王安石还算主动寻求出路,而清朝是在西方压力下被迫选择出路。现代社会如果搞教育改革,最好还是像王安石一样主动尝试。

七“做题家”自我批判

无论王安石变法,还是晚清废除科举,对于2022年来说都是历史经验了,督工你认为这些经验能适用于当代吗?

历史经验不能直接套用,但历史和现实也有一定相似性。今天的话题是从小镇做题家争论编制问题开始的,接下来我从当代“小镇做题家”的视角分析一下历史。

按照现在的通行标准,我应该也算“小镇做题家”。80年代我生在一个几千人的矿山小镇上,小学毕业后到纵横三四条街的县城读中学。1997年全国物理竞赛,我没有辅导老师,靠教科书上的内容考到全省第六名。1998年高考是近30年以来录取率最低的一年,我在河北考到同济土木工程专业,语文好像也是全县第一。

同时,我和大多数“小镇做题家”一样,为了考试牺牲了很多东西。直播的时候,观众应该能发现我外语很差。除了在泥土场地上踢几脚足球之外,我没有任何考试之外的才艺。对我个人最有利的选拔模式就是高考,换其他任何制度,我都很难有更好的社会起点。

我之前的节目在小镇青年立场上提过很多建议,比如说教育经费全国统筹,取消分省录取制度,取消学区房,改成拍卖学位,赚到的钱用来建更好的公立学校。现在我要说几句小镇做题家的坏话,希望各位也能听进去。

从唐朝到现在的世家子弟批判科举式考试制度,他们的批判当然体现了自己的立场,但客观存在的逻辑和事实也不能忽视。科举的确会让人陷到考试制度里面,扭曲学习方向,丧失对社会的整体了解,不关心社会的整体发展增量。

其次,无论是科举时代还是现代,靠考试换出身的“寒门”的确为了升迁不择手段,往往更看重利益,执政手段更严厉,毫不在意普通人的生活存量。纪检部门的文章经常要专门提醒“寒门”出身的干部要自律。****

https://www.sohu.com/a/134534469_380930

http://opinion.people.com.cn/n1/2016/0412/c1003-28270608.html

静静帮我读两段:

中国纪检监察报:看看落马干部的忏悔书,有很多“我出身农村”“我生长在一个贫苦的家庭”一类的表述,甚至不少腐败官员拿“穷怕了”说事。比如落马官员刘铁男说:“我从小苦日子过怕了,内心对富裕生活有向往,虚荣心强,好面子,这是所犯错误的一个重要思想根源。”

https://www.tjjw.gov.cn/html/qingfengshiping/2019/0621/57151.html

人民网:寒门入仕的党员干部,所受的苦累所经历的人生磨难所进步的每一级台阶,固然是一笔无形而难得的财富。然而,无论是怎样成为党员干部的,都不能不守纪律不讲规矩……以为以前吃过苦过累,一旦成了党员干部就可以借权生财,滥用权力“补”回物质上的享受,这种极端错识只会把自己引入歧途。

普通人看官员,只关心执政效果,对官员获得编制的方式并不太关心。如果考试出身的官员不关心社会发展也不在意普通人当前的生活,再公平的考试也没啥意义。

更何况“小镇做题家”未必就是在真正公平的环境下考出来的。我之前就注意过,矿区小镇上,能靠高考到大城市落脚的人,包括我,几乎100%对应80年代家里有书架的家庭。现在的“小镇做题家”,父母是教师、干部的概率,也远远高于现实人口比例。

就算是纯粹的农村孩子,如果有近亲通过高考获得阶层上升,也可以获得更多的指导和学习资料,产生更多的考试动力。我们的个人成功,其实包含了很多社会有利条件。我看过太多的同学,在体力、智力、毅力方面都远远超过我,只是运气不好,家庭环境不好,所以很早就放弃了读书求发展的机会。

所以,小镇做题家不能只对更高的阶层要公平,对比自己发展差的人就摆架子,觉得对方不够努力,活该如此,这样上下两个阶层都看不起你,改革也不会出现。只有和普通人站到一起考虑公平和进步问题,社会才能进步,小镇做题家才有更多的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。王安石变法这一类改革也许不符合小镇做题家的直接利益,也许会伤害小镇做题家的自尊心,但仍然值得我们严肃对待。

八 世界不是一根棍子

回到中国新闻周刊嘲笑小镇做题家的问题,请静静帮我读一段原文。

这些小镇做题家每天上培训班,做真题卷,也仍然考不中那个能为他们带来安全感的编制内职务。所以当看见能从市场上赚大钱的明星,还要分走几个编制内身份时,总觉得抢了自己的坑。但这是一种幻觉,似乎认为自己的收入低,是因为明星从既定的盘子里抢走了自己那一份。

实际上,大家所知道的那些著名演员和所谓的老戏骨,不少也都有编制内的院团身份,宋丹丹不是刚从北京人艺退休吗?濮存昕现在不还在演着茶馆吗?

中国新闻周刊文化部主任的逻辑很差,天下的事情天下人管,不是一定要直接抢走自己的位置才能开口。至于说人艺现有演员的例子,有编制的人做出了贡献,不能证明必须有编制才能做贡献。睡前消息编辑部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稿子发出来。我也绝对支持年轻人去批判中国新闻周刊的神奇文章。

但我看了网上的发言,很少有人去指责明显的逻辑漏洞,大多数发言,都是站在小镇做题家的立场上维护自己的尊严,稍微替换几个词,就可以拿到几百年前,为科举制辩护。这仿佛回到了唐朝,科举官员和世家进行尖锐斗争,想证明自己是唯一的合理选拔方式。

如果现在还有皇帝,看到网上这些发言应该很开心,因为皇帝作为唯一的统治者,最大的利益是保持皇权稳定。浪费年轻人的精力不是科举制的缺点,反而是优点。反过来说,如果国家快速发展,社会面貌日新月异,但是威胁了封建秩序的稳定,皇帝宁可不发展。

清朝几百年历史,在现代革命党出现之前,没有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僚造反,太平天国占了半个中国吸引不到一个进士;李鸿章、曾国藩明明拥有颠覆中央政府的武力,依然规规矩矩留在体制内;左宗棠62岁当了陕甘总督,因为缺一个进士称号,还向皇帝要求辞职参加考试。这就是科举制度延续到20世纪的原因。

但我们并不是古代皇帝,我们是希望国家持续发展,持续变革的普通现代人。用停滞换稳定对普通人是坏消息,对小镇做题家尤其是坏消息。所以,对于当前考试和进编制的问题,讨论不应该在简单的支持和否定之间做选择题。面对科举和世家两种选拔方案的竞争,王安石都能跳出一维的坐标轴设计新方案,当代人的思考方式也不能退回一根只有两头的棍子。

九 强学校 废科举

现代社会应该怎么做,才能突破“世家”和“科举”两种选拔模式的二元对立呢?

前面提到,王安石变法的核心政策,和清朝末年废科举的的核心政策,都可以总计为两句话:学校要主导考试,而不是考试主导学校。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,王安石和清末的洋务派都要求国家拿钱出来,建设多类型的公立学校,而不是规避教育责任,只重视维护单一科目考试的权威性。

现在中国教育的问题,或者说每个“小镇做题家”的共有问题,就是国家既逃避了教育投资责任,也让单一考试主导了学校教育。越差的学校,越是缺国家投资,越是围绕着单一考试开展教育。初中、高中,国家规定的标准教材都是三年,实际上所有学校都把最后半年变成复习冲刺,也不见有人管。毛坦厂一类的市场化学校抛弃了正常教育规律所有人都知道,而作为样板的衡水中学、张桂梅的女子中学,虽然拿的国家投资明显超出平均水平,还是把整个学校变成了一个考试复习班。所以,“小镇做题家”的思考方式遍布全社会,在衡水中学尤其恶劣。

面对中国自己的问题,如果到外部寻找经验教训,可以发现,美国的方案更类似中国古代,在世家子弟和科举制之间求平衡,既利用了双方的优点,也表现了两方面的缺点。只是美国能吸收全世界的精英少年来读大学,留下一大批人搞科研,所以暂时优点还能压倒缺点。这不是现代中国可以吸取的经验。所以我结合王安石的方案,考虑了几个可能的改革选项。

第0条改革和教育无关,我想提醒官方的媒体宣传注意自己的潜台词,避免把高考和名牌大学渲染成“正途出身”。一旦有名校学生从军或者下基层,或者是成为地方官员,就作为正面典型拼命宣传。这实际上也是迎合“小镇做题家”,无限提升了高考的地位。

第1条改革是国家加强投入,把教育占GDP的比例提升到10%甚至20%,既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,也超过其他国家的比例。让普通学生接受到的教育,明显超出中产阶级用家庭资源能达到的水平。同时用规模化服务降低成本。这反映在坐标图上,就是在世家教育和科举模式的生态位上各旋转90度。

至于说钱从哪里来,各位可以想象现在的地方债投了多少无用的项目,与其假装在投资赚钱,不如大大方方地把钱花到教育上,指望未来的高素质劳动力交税还钱。

第2条改革是强调教育主导考试,该有的非选拔性教育一定要有。如果教育部门自己顶不住考试的压力,就由别的部门来执行。我过去一直说高中近视率已经80%了,说明教育部门自己不肯落实每天1小时的高强度户外体育活动,说明应该由武装部出面组织每天至少一小时的体能训练。

第3条改革,是考试门类要增加,频率也要增加。如果考试压力不可避免,至少我们可以把压力均匀地分散到平时,免得整个教育周期都变成漫长的考前冲刺。

第4条改革,是打破大学的“编制”降低本科、硕士生和博士生的淘汰率,同时提供退出机制。双一流大学的教育要争取让50%的人不能毕业,同时也提供转向其他学校、其他专业的选拔方案。

增加淘汰率之后,可能会有很多人在大学浪费一两年时间,不得不转向更容易毕业的其他学校其他专业,从而避免了更多的人在大学浪费四年,最后靠学校恩赐毕业的现状。

这条方案的核心逻辑是把淘汰率放到合理的层次,在比较均等的条件下选拔人才。现在中国各个家庭、各个省份的高考条件都不一样,但高考集中了最高的淘汰率;而进入大学之后,学生获得了基本一致的学习环境,又不搞公平淘汰了。明显不合理。

第5条改革,是打破所有国企和公立机构的编制。公务员要经常考核在编人员和临聘人员的效率,比不过就交换一下。小镇做题家总是说自己靠努力获得了现在的成就,那就应该让所有人都通过终身努力来保证更多的安全感。

第6条改革,是应该公开承认某些领域的选拔不一定适合考试,尤其不适合用科举制度来选拔。从历史来看,哪怕是科举制一家独大的明清两代,军队、天文观测、医学行业也经常会实行准世袭制度。

现代社会不一定完全继承古代传统,但还是有某些行业会长期处于手工业阶段,很难制定量化的考核标准,不得不用学徒制传承技巧。比如说专业体育队、话剧表演行业、文物修复行业。这些职位不一定要有编制,但可能长期接受国家资助,只要招聘结果充分公开,就没必要用公务员考试和高考的僵硬标准去衡量手工业。

十 为谁维稳

我是个资深的小镇做题家,这次抗议中国新闻周刊的普通网民,也认为自己是小镇做题家。这说明,大家真实的共同诉求是争取群体利益,所以我提醒观众,群体利益不等于个人利益的简单累加。如果小镇做题家因为自己是科举制考核的胜利者,就要求全社会都实行科举秩序,最终会把自己也困住。前面我回顾古代科举制,就是想提醒观众,古代统治者选择科举制的核心原因是维稳,而不是公平。

从实际的历史发展来看,科举制社会往往是停滞、收缩的社会。汉朝、唐朝前期和清朝前期,军事贵族和世家共同执政的时候,中国文明蒸蒸日上;宋朝、明朝让科举制官僚给国家掌舵,文明区域就不断收缩。明朝早期虽然有一定的扩张,但朱元璋恰恰是极少数长期停止科举的中国皇帝之一。2022年这次“做题家”争议,原因也是高速增长时期结束,社会有停滞趋势,所以小镇青年重新要求维护编制考试的权威性。

这迫使我们重新考虑王安石遇到过的问题,社会要进步还是要维稳。

现代社会当然要维护稳定,但这个“稳定”,是全体现代人民的稳定,不是小镇做题家的稳定。很多人看古装剧多了,考虑问题会自动代入皇帝、世家子弟和士大夫的视角。所以总是在历史的泥坑里面打转。八九十年代,国内媒体无条件赞美西方教育,夸耀贵族精神,是典型的世家傲慢。现在小镇做题家想用高考、公考的秩序约束全社会,又是典型寒门士大夫的小气想法。

更可怕的是,因为学区房的存在,因为家用电器节约了时间,让小镇做题家能抽出时间自己教育孩子。所以很多人既有寒门士大夫的小气,又羡慕世家子弟的傲气,两方面的坏处都占了,这种社会思潮必然是现代社会的绊脚石。

十一 解放自己 解放人民

说到这里,大家可能发现了,这是一期批判小镇做题家,或者说小镇做题家自我批判的节目。为什么媒体讽刺了小镇做题家,我还要做题家自我批判呢?

因为小镇做题家是对现代社会格局最不满的的一批人,而我们的不满往往来自身份错位。

前面我分析了唐朝世家子弟和寒门考生的争论,小镇青年很容易把自己代入“寒门士大夫”。但是从人口比例和社会发展方向看,小镇做题家既不是世家,也不是寒门,而是平民,是老百姓。前面引用过文彦博为科举制辩护,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一句话,“陛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”,下一句是“非与百姓治天下也”。

如果能把自己摆在“百姓”的位置上,摆到无产阶级的地位上。小镇做题家的很多问题就自然解决了。我们是比较擅长做数学题的老百姓,是熟悉写作文套路的无产阶级。如果所有“做题家”的人生目标只是考个编制,带着安全感俯瞰其他人的艰难生活,就算编制到手也不会有真安全。90年代欠薪的公务员、下岗的国企员工已经演示过教训了。

所以,与其抱怨别人的编制来的太容易,抱怨自己的努力换不来安全感,小镇做题家更应该思考编制和考试本身的问题,考虑教育和选拔体制如何超越古代科举制。毛主席把《共产党宣言》的精神总结成一句话:“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,才能最后解放自己”。这句话和各位小镇青年共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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